《三体》三部曲的作者刘慈欣是一位备受赞誉的中国作家。在中国,他曾多次获得银河奖(中国幻想小说界的最高荣誉奖项)。当三部曲的第一部《三体》,由刘宇昆翻译成英文并由Tor出版后,好评如潮,一举获得了2015年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三部曲的第三部《死神永生》(英文版由刘宇昆译),已于今年出版。此外,由《三体》改编的电影即将上映。
《自然》杂志“未来”专栏(Futures)的Preston Grassmann对话刘慈欣,讨论了关于写作、灵感以及中国科幻等问题。(采访:PrestonGrassmann,翻译:刘宇昆)
Q:在《三体》这本书中,历史背景和各种富有挑战性的设定之间的交互让人叹服,如独一无二的能量传输形式,让人着迷的外星人设定、三体问题等。您是受了什么启发而将这个故事设定在文革的背景之下呢?
A:文革为整个故事提供了必要的背景。我想讲的这个故事需要一个对于人道和人性彻底绝望的主人公。我认为在中国现代史中,文革时期是唯一的一个能够让人有如此反应的时期。这个时期是如此黑暗和荒谬,相比之下那些反乌托邦作品,比如《1984》,都显得缺乏想象力了。
Q:在先前的讨论中,你提到中国科幻小说正处于黄金时代,和二十世纪前半世纪的美国类同。在那个时代,克拉克和阿西莫夫等作家展望探索宇宙的未来,对人类的力量予以乐观的态度。《三体》这部小说可以被看作是这种传统的有力接班人。你是否在中国当代其他小说中也看到了这样宏大的未来格局呢?
A:很少有当代中国科幻小说是对科技发展和未来持有乐观赞赏态度的。大多数中国科幻小说将披露科学的阴暗面和它会带来的灾难作为宗旨,这一点同美国当代科幻小说一样。从这角度看,我是中国作家中的奇葩。在我早些的职业生涯中,别人因为我的乐观而批判嘲笑我。中国智群们很喜欢强调科技和科学带来的问题。但值得反思的是我支持科学的主张更有影响力。我认为这反映了中国的精英智群与组成大部分科幻小说读者的大众们脱离开来了。
Q:《三体》中贯穿着非常高水平的科学细节,在我看来,尤其体现在人脑计算机、对抗三体文明中的许多复杂难题,以及信号/能量传输技术等。在你开始写作之前需要做多少详细研究?在你完成这些技术细节的过程中遇到了哪些最困难的挑战?
A:我之所以写科幻小说是因为我热爱科学,同时也想展现科幻类文学之美。科学技术的观念想法构成了我整个故事的核心。但是我认为科幻小说思维和科学思维确实有很大的不同。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科学”包含有很大程度的想象以及创造性推测,严格来讲已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不再是科学本身,仅仅是作为一种对于科学的小说式的投射。因此你所说的作品中存在的“科学细节”实质上是“科幻小说细节”。
比如,我写《三体》的最初灵感来自于一篇关于三体问题的经典力学的论文,涉及到万有引力相互作用之下的三体的运动,以及受限于当前数学、物理研究进程这一问题的不可预测性。读完这篇论文后我就立马想到:如果“三体”是“三个太阳”会怎样?如果在这一系统中的一个星球上存在智慧生命,他们会如何生存发展?这是一个非常棒的科幻小说创意——基于严谨科学,但同时可以创造出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但是回到现实科学,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像作品中无规律运行的三恒星系统。
我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我需要结合最新的基础科学研究成果来编写有趣的故事。拿物理学举例,相比于经典物理学,当代物理学极其深奥难懂。不仅仅是数学计算上的复杂,它其中所包含的理论远远超出仅有日常生活经验的普通人的理解范畴。即便是文盲,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明,也能明白牛顿三大运动定律,而理解狭义相对论只需要中学数学基础。但是对于大街上的多数人,真正理解掌握当代物理学中的先进理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当代科学所揭示的宇宙比经典科学中的更加不可思议、丰富多彩,更加宏伟壮阔。这是科幻小说能够去探寻的广阔领域,或许可以复兴重振科幻小说这一显露出日渐衰微征兆的体裁。
Q:您和刘宇昆合作,完成了《三部曲》第一部和第三部的翻译,请您谈一谈这次翻译工作是如何开始的,最初您二位又是怎么认识的?
A:中国教育出版进出口公司(CEPIEC)最先接触我,谈了《三体》三部曲的翻译以及在美国出版的想法。他们获得了英文版权,选择了TOR BOOKS作为在美国的出版方。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从欧美引进了大量科幻小说,但是《三体》是第一部将要在美国出版的中文科幻小说。当时我们谁都没有对这个项目期望太高,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有美国读者看到了这本书并意识到原来中国也有科幻小说,这就足够了。
我第一次见到刘宇昆是在2014年11月的中国星云奖颁奖礼上,但在那之前,我已经阅读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我很喜欢,也很敬佩。由他来翻译《三部曲》中的两本书,我感到非常幸运。
Q:在之前的采访中,你提到Arthur C. Clarke 对你作品有影响。现在这个领域中你比较喜欢的一些作家有哪些?
A:就如我之前提到的,我喜欢刘宇昆的作品。他创造了一种新的科幻小说美学,将西方文学克制、深度和精炼的特点与现代科幻小说的膨胀的想象力结合起来。我也是姜峯楠的忠实粉丝,他的《巴比伦塔》是我曾读过所有科幻小说中最有力的一部。我也很享受阅读Robert Sawyer, Ray Bradbury, Neil Gaiman and Paolo Bacigalupi这些作家的作品。
说实话,美国科幻小说总是在不停演化,当代美国科幻小说和“黄金时代”的小说明显不同。作为一个传统的科幻小说粉丝,当我第一次读过《2001:太空漫游和与拉玛相会》后,绝大多数的当代作品都不能让有同样惊叹的感觉了。
我坚守阿西莫夫的观点:"我希望当新浪潮的泡沫沉积和消退以后,科幻小说浩瀚而坚实的海岸会重现."但是,从这个领域当前的进展趋势来看,我很怀疑他的话语能否成真;也许它们仅仅是聊以自慰罢了。
Q:除了写作,您也是一位工程师。您如何平衡这两种职业?您保持一个严格的写作进度吗?
A:因为这种题材的市场太小,所以中国的大多数科幻作家都不是全职写作。我在国有电厂工作,虽然今年部分时间很忙,但是我还是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许多其他作家并没有这么幸运。除了日常工作之外,没有其他可以持续写作的时间,他们被迫只能写小说和短篇小说。
我没有坚持一个严格的写作进度。我一直坚持一个原则:只有当一个创意让我兴奋并且需要写下来的时候我才写作。如果我对一个想法不能感到兴奋,那么读者也一定会感到厌烦。但是得到一个这样的创意是很难的,所以我经常长时间没有写任何东西。我现在就处于这样一个瓶颈期。
Q:能告诉我们您的写作过程吗?
A:首先,我得要抓住一个新的,引人入胜的,深深撼动我的灵感。也就是,三个太阳运动的不可预测性,和在如此一个行星系统内可能产生的文明。然后,我在这样一个萌芽之下展开了整个故事。最后,我创造了一些角色让整个故事完整起来。根据我的创作理论,整个故事中,最初那个非常迷人的灵感当仁不让成为了核心。这类故事似乎对核心的读者会非常有吸引力。
Q:近期有没有什么即将展开的活动或者出版物值得我们期待呢?
A:我计划写一个完全不同于《三体》的小说。比如,我花了很多时间设想和未来能源有关的小说。作为一个电厂工程师,我对这个领域很熟悉。
我也挺想写一个小说,关于不久后的未来中国的生活。主角是一个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工,我想展现出这个人随着社会发展进步,逐渐有了新的生活,并最终踏上了太空之旅。我甚至连小说名字都想好了:《不平凡的世界》,参照了路遥那本影响很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平凡世界》。
我一直对人性和超级宇宙力量之间的斗争很感兴趣。《三体》就是关于人类和外星人之间的战争,但是我想要讲述人类与远远更强的力量斗争的故事。在这个范畴里边有太多可以写的了,我还没有想好要选哪个方向。
采访:PrestonGrassmann
访谈翻译:刘清晴、remi、 cicely、苏格兰、余思瑶、彭程、jami、tornote
文章原题为:《自然》杂志对话刘慈欣:《三体》写作、灵感以及中国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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